燕臨很自然地監督起老教授的飲食習慣,兩人經常一起用餐讀書,老人一開始抱怨連連,後來習慣燕臨的陪伴後反而自動自發注重養生,根據老教授的說法,他將來很可能要為了燕臨進行頻繁田野調查,身體就是本錢,可不能破產了。

 

段玉梅臨死前的證詞是找到程紹元的唯一線索,每個字燕臨都不敢大意,反覆咀嚼,她的出身,她的能力,段玉梅真正的目的不會只是讓他忘不了她這麼簡單,燕臨總覺得是更加險惡的某種陰謀。

 

燕臨一度考慮休學專心尋找程紹元,楊教授強烈反對又積極協助他完成畢業論文,勸告他必須做好走得更遠的準備,燕臨聽進去了,暫時將調查段家惡鬼的工作全交給楊教授處理。

 

段玉梅生母是雲南少數民族,將巫術傳給年幼的女兒,那群惡鬼也一樣出自雲南,其中必定有某種關聯,或許燕臨有朝一日必須到那彩雲的故鄉調查,但他現在才剛要站穩腳跟。

 

楊教授每隔幾天就會興致高昂地告訴燕臨他又找到哪些有用的參考資料,燕臨則捱著那股往外衝的強烈欲望,按部就班從研究所畢業。

 

「老是翻書也不是辦法,我也替你去廟裡拜拜了,多少當作向神明備案。」楊教授說。

 

無論燕臨是否相信神明存在,一個老人家這樣為他費心奔波,自然是感動的。

 

其實他並不相信神明,或者說就算有神明,也像警察一樣能力有限,遏止不了犯罪發生,甚至無法惡有惡報。

 

「教授,你說過那些惡鬼生前可能使用邪術才會這麼精細的附身,想要找到他們,就必須學習他們的思考脈絡還有背景知識。」燕臨雙手垂在腿間握緊。「如果段玉梅的遺言為真,她獨自將程紹元藏起來,那麼程紹元有可能受到段玉梅的巫法控制汙染,有必要調查這方面的淨化方法。」

 

「必須這麼做,你說她也在你身上下了咒,我們不知道那道咒的內容與影響性,但勢必不能輕忽。」楊教授嚴肅地看著青年。

 

燕臨必須同時調查兩個法術系統,破解段玉龍為首的邪術是為了復仇和超度段家人的靈魂;了解段玉梅的巫法則是解救程紹元和其他受害者。

 

「坦白說我不相信段玉梅的話,就算她沒把人交給段玉龍,不表示段玉龍不會先我們一步找到程紹元,然後把他的身體拿給其他老鬼替換,程紹元幾乎已經被認定撕票,只是找不到屍體,連他的父母都不相信他還活著,這樣方便的替身段玉龍豈會錯過?而且長年和她相處的段玉龍或許會發現段玉梅自己也沒留意的破綻,屆時程紹元就危險了。我需要時間,但是沒有時間了」燕臨一想起那個和善俊美的青年一瞬變臉襲擊他,就深深明白段玉龍的身體裡寄宿的靈魂有多麼邪惡。

 

「時間是有的,雖然不知道剩多少,但幾年之間還是有希望,因為魂魄和肉體沒那麼容易完全分離,也可以使用招魂儀式幫助被害者復原,你要相信我和江的推論,也要相信程紹元,你的朋友對生命充滿熱情,年紀輕又健康,這是程紹元的優勢,他一定會奮鬥到底。」楊教授拍了拍腿上的大疊資料道。

 

「段玉梅的外祖父南木薩,有關於他的線索嗎?說不定他還活著,如果他知道有這麼個外孫女為非作歹,說不定能協助我們找到程紹元。」燕臨一臉期盼。

 

豈料楊教授收了笑容搖搖頭。「我一收到你從段玉梅那得到的遺言內容,就拜託朋友調查了,『南木薩』不是人名,就像阿美族的巫師叫西卡瓦賽,排灣族是普林高,還有一個你一定聽過,凱達格蘭族稱呼女巫為Patauw,寫成漢字就是北投。南木薩是獨龍族的巫師,這支族群在整個中國人口數也不滿七千,非常稀少,獨龍族的祖先和納西族有類似的淵源,都和古羌人關係密切,但我的納西族朋友到獨龍族自治縣打聽過,並沒有一個女兒嫁到臺灣的巫師。」

 

「你是指段玉梅說謊嗎?」

 

「也許是那個巫師早就躲藏起來,也許他離開故鄉,也有可能是當地居民因為政治因素隱瞞,總之,想找那位南木薩不能亂槍打鳥,否則你就算跑到雲南也是白費功夫。」楊教授說。

 

燕臨點點頭,「得先調查段玉梅的背景,她的生母,那個巫師的女兒,她被段家收養前的住處和學校。」

 

「不只需要時間,更需要金錢和人脈,阿臨,這部分我老頭子能幫的有限,但你已經有個起步方向,這是好事,接著只差站穩腳跟。」

 

「請別這麼說,我已經給你造成許多麻煩了,教授,非常謝謝你。」燕臨誠心說道。

 

「不客氣,我的研究領域難得能發揮作用,當然要鼎力相助了。」楊教授呵呵笑道。

 

「對了,教授,你曾說哪天我下定決心和你一起做研究,你就要告訴我踏入這一行的理由,現在能說了嗎?」燕臨鐵了心鑽研妖魔鬼怪的傳說知識,是為了救回失蹤的好友,楊教授的執著又是為何?

 

老人歪著頭看他,看似要吐實了,末了搖搖頭。

 

「你是下定決心找朋友,可不是下定決心走這行,還是別分心來得好,以後再說吧!」楊教授表情雖然慈祥,卻同樣有些深不可測。

 

燕臨於是明白,他和楊教授還有得磨了。

 

※※※

 

論文答辯結束時已經是炎夏,學校裡提起程紹元失蹤的次數屈指可數,才不過數月光景,好友的影子在他人眼中已經非常淡薄。燕臨仍經常進出校園,為的是使用校內資源找資料。

 

江在失蹤事件半年後搬離老公寓,燕臨本以為他會長住下去,卻是應了那句世事無常的老話,踏入空蕩蕩的套房,不帶走的家具和廢紙整整齊齊擺著,作家在客廳等著歸還鑰匙。

 

「為何要幫我?」燕臨第二次問起相同的問題。

 

男人將長髮綁成一條辮子,掩在登山帽下,對於他將不再回到這棟公寓的事,燕臨居然感到不適應。

 

「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小房東,你知道之前收房租的人為何跑了嗎?」江還是一貫開玩笑的語氣,「這棟公寓六樓死過人,屍體拖了兩星期才被發現,是一個心臟病發作來不及求救的年輕人,年紀和你差不多。」

 

燕臨不知該說什麼。

 

「那位年輕人是我的朋友,就是我提過的推理作家,我只是租下他之前住的地方,更正確地說,承租人還是他,我和你爺爺說好,替他付房租到原本合約結束,主要是你看到的那些資料收藏,不過我已經整理好了,這裡不會再留下一點他生活過的痕跡。」八字鬍長髮男人低笑,像一頭徹夜未眠的夜梟,語調低柔沙啞。「有些資料複本可能對你的問題有幫助,我留下來有空自己翻翻吧!」

 

「我會的,謝了。」

 

作家若有所思看著燕臨,燕臨被他盯得發毛,不由得問出口:「還有想說的話就一次說清楚,別扭扭捏捏的。」

 

「我想替自己搞個占卜。」

 

「你在說什麼?」

 

「燕臨,接下來我問的問題,你只要回答『喜歡』、『討厭』或『普通』就好,不准考慮。」

 

「看在你幫了我的分上,要問快問吧!」燕臨有點不安。

 

「你第一次看到段玉梅時的直覺是喜歡?討厭?還是普通?」

 

「討厭。」其實是驚嚇,看見和兒時夢境裡一模一樣的女人,但燕臨花了點時間檢討過,那時他對段玉梅的感覺其實是厭惡居多。

 

「李惠真?」

 

「討厭。」這次燕臨不假思索答道。

 

「程紹元?小時候的第一次見面。」

 

「……」

 

「說過不能考慮。」

 

「我是在回想,太久了。印象中是很討厭,一直討厭來著。」

 

「原來如此。教授呢?」

 

「喜歡。」

 

「教授的助手?」

 

「普通。」

 

「我?」

 

「收房租時普通,敲你門求救那次,討厭。」燕臨真心覺得江這個人惹人厭不是沒道理的。「你問這些想幹什麼?好感度調查?」

 

「教授說過,你對絕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普通,就算那個人漂亮有錢風趣溫柔都無法引起你的注意,反之,就算有各種性格習慣的缺點,你保持距離也就無感,可以說是沒興趣交朋友的孤獨主義者。」

 

「這是個人自由吧?」

 

「小房東,你發現了嗎?那少數不普通的例子,不管喜歡或討厭,都和這次失蹤事件有關。」

 

「……」

 

「其實你討厭的不是本人,而是該人帶來的趨勢。該怎麼說呢?野性的直覺?你對危險或者麻煩的感應很敏銳呢!將來可能會對你造成痛苦與傷害的人物,你通常第一時間就避開了,然而,無法避開的時候,你就必然會承受認識這些人的後果。」作家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也會為我帶來危險與麻煩?」燕臨瞇起眼睛問。

 

「這一點我也是問你才知道的,對你而言,危險與麻煩又意味著什麼?燕臨。」

 

「……找到程紹元。」燕臨咬牙切齒道。

 

「是了,或許在你尋找朋友的途中,我也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看來我們日後還會繼續合作,保持聯絡吧!」江舉起帽子行了個禮。

 

「我明白了。」

 

「對了,回答你當初的疑惑。你說我不相信有鬼?其實應該這麼說:我想信,但實際上,我還是沒感覺。如果能用吾友留下的資料幫助走投無路的受害者,他應該會感到高興。」

 

「江……」

 

「我們寫小說的人,反而很少有機會能親自接觸到活生生的案例,可惜我無法將這件事告知他了,這倒是不錯的題材。再會了,燕臨,祝你早日找到你的朋友。」

 

無論接受逃亡的燕臨或者離他而去,江總是顯得理所當然,他從這棟老公寓消失的事讓燕臨意識到世界的齒輪還在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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