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燕臨總算冷靜下來,他不能一直被這個可惡的作家牽著鼻子走,江看起來和亞歷克斯年紀差不多,氣質卻天差地別,此人舉止作態間有股孩子氣的惡意。

 

「你不是真的不知道教授被送到哪間醫院,江先生,剛剛你說『不熟』的真正的意思是和我不熟,所以不想告訴我教授的隱私,更有可能教授已經打電話向你解釋病況,所以你看起來還算放心的樣子。」仔細一想事實就擺在那裡,他只是被江捉弄了。

 

「哦?根據呢?」

 

「真的不熟又怎能發現教授昏倒,第一時間為他叫救護車,而且這棟樓裡還有誰可以陪你聊附身話題?我以為你們是朋友。」而且江的代號和作家身分就是教授透露給燕臨的情報。

 

「怎麼不是我找網友聊天?」

 

「那些網友比得上教授的實力嗎?我以為像你這樣充滿好奇心的人是不會忽略教授的,他雖然古怪,但的確學識淵博。」燕臨說完朝作家伸手。「我手機沒電了,逃跑時太匆忙沒帶充電線,你的借我打給教授。」

 

「你很擔心他?」江很寶貝地摸了摸八字鬍問。

 

「當然,雖然我有許多事要問他,當下確定他平安才是最重要的。教授舉目無親,有人照顧他嗎?」燕臨發現老人昏倒送醫這件事讓他慌張的程度居然壓過被鬼追,楊教授平常居然掩飾得這麼好,一想起老人作息不正常還大啖垃圾食物的隨便模樣,燕臨太陽穴就抽抽的疼。

 

「一個小時前我才和他通過話,他已經醒了,經過緊急治療後萬幸沒有大礙,助手也抵達醫院了,現在應該正在休息,這個時間點通常是我和教授的熟睡時間,你中午再打吧!」作家指著時鐘說。

 

江說得沒錯,早上整層六樓總是靜悄悄,燕臨不想打擾教授療養,還好有亞歷克斯在。

 

「現在你可以說段家聚餐的淵源是什麼了,我洗耳恭聽。」燕臨正色說。

 

「人死有所謂『飯含』的殮儀,在屍體口中塞入生米或者玉片之類的替代物,為了接住死時最後一口從身體逸出的氣,有些少數民族認為這口氣如果不能接上,亡者即是橫死,不但不能按照儀禮安葬引為家鬼祭祀,有時還必須令其曝屍荒野,以免亡者接近人家作祟。」作家道。

 

燕臨不禁聯想到那些被鬼附身的人神經質地反覆進食著白飯的創舉,完全沒有食慾,反而像是在填塞看不見的某處空洞。

 

「也就是說,往嘴裡塞飯是一種關鍵儀式的意思?聽起來飯含應該是驅邪才是,怎會是附身惡鬼來作這種事?」

 

「所以,你必須找出惡鬼的行事邏輯,比如說,法律不只保障好人,也可能保障壞人。」

 

這句話還真是露骨的好懂,燕臨立刻反應過來:「因為段家人的身體還活著,所以不是『最後』一口氣,而是被不斷呼出來的氣,就像開關門一樣,才必須不斷堵住。為了不讓段家人回到自己的軀體裡?」

 

江攤開雙掌,握成拳頭,像是抓取某物一般。「你看到的是某種成功的儀式效果,即使我們不能找到一模一樣的儀式──那很可能根本沒外傳過或不在文獻記載上,但若能觸及背後共同的陰陽原理,就能掌握大概方向。」

 

怪異作家的話為燕臨滿是迷霧的困境帶來一線曙光。

 

「七天一次的規律也非常經典,民間普遍相信在特定的時間裡,死者的靈魂會回到家中,七七四十九天是最常見的數字,你聽過中陰身嗎?」

 

燕臨搖搖頭。

 

作家於是說下去:「就是一般來說死後我們稱呼為鬼的狀態,中陰這個說法出自藏傳佛教教祖蓮花生大士的著作,其實有六種中陰,為了不離題我只簡單說一下,不只有死後才叫中陰身,就連活著的人,就像現在正在對話的你和我,也是一種還有肉體的中陰身,換言之,人與鬼之間並非一般人以為的生死對立,反而是一體兩面,具有高度同質性的存在。」

 

「那麼段家惡鬼的情況,你想說是中陰身和肉體之間的搶劫分配嗎?為何段家人的魂魄要跟著我?」燕臨感到吃驚,他第一次聽到如此奇特的說法。

 

問江原因,對方卻帶著清淡笑意打發他。「我又不是神仙,不過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若你不改初衷,日後自然就會明白。先關心惡鬼那邊吧?就我理解的陰陽觀念,附身也不是很容易,那些鬼能長時間對段家人附身超過五年還表現得很正常,應該是懂得邪法。」

 

「我同意,這群惡鬼和段家人的鬼魂不一樣。」受害的段家人看久了燕臨已不覺得恐怖,反而有點悲傷,活生生被別人奪走身體還無法投胎,死也死不乾脆,這樣的遭遇實在很可怕。

 

「我不認為奪舍是隨隨便便就能成功的事,否則段玉龍根本不需要綁架你,他只要趁你睡覺時偷偷用魂魄摸進你家附身即可。也許稍微不合腳的鞋子可以暫時硬套,但號數差太多應該穿不上去也走不遠。以惡鬼集團必須規律進行飯含儀式的情況看,他們對段家人的附身應該是長達數年才可說接近成功狀態。」

 

「你的意思是,段玉龍他們如果想再換新軀體,就必須靠綁架的方法,確定受害者能全天候被附身,最後才有辦法固定下來?」燕臨問。

 

作家指指門外。「那群你自稱在樓梯間追著你的鬼,其實不能叫做鬼,要說也是生靈,但如果哪天段家不再深夜聚餐,恐怕表示就算肉身還活著,他們也不能再進去自己的身體恢復原本的樣子,那時就是真正死去了,目前嘛,或許肉體還是希望原主魂魄回來,為了壓制這種呼喚才保持飯含儀式,換句話說,還未達到百分之百的佔據。我這樣猜,你覺得怎樣?」

 

雖然根據不大,一股無來由的危險直覺卻讓燕臨認為江猜得很接近事實,而且這種陰險的長期扭曲滲透比起戲劇化瞬間取代更寫實,燕臨竟也相信段玉龍那些惡鬼的做法是可行的。

 

「我該怎麼辦?」

 

「盡可能找出接近儀式的起源,任何民族都有禁忌,這可能就是惡鬼的弱點。惡鬼集團為何選上段家人也是一個切入點,他們一直留在對面大廈進行儀式沒有搬走,純粹是自信不會被發現還是另有原因?這一點也值得研究。」作家從放在沙發旁的雜書堆上順手抽起一本筆記打開閱讀,一手端著咖啡啜飲。「去把傷口消毒處理一下,別搞成蜂窩性組織炎,下一次儀式前你還有許多事得作!」

 

「你不覺得這一切很荒謬嗎?」這是燕臨目前為止唯一的感觸,但這個作家卻毫無質疑接受他的故事,還行雲流水地分析事態,而且似乎真的相信了。

 

「首先,我置身事外,劇情真假對我來說意義不大,但被奪舍和控制的段家人,失蹤者和小房東你,事關九條人命,而你給出的故事其實脈絡相當完整,一點也不荒謬。既然都被求助了,再怎麼說也得認真幫忙吧?」作家用一副「何須多問」的表情回答。

 

「有件事我要問你,江,你從來沒發現光興大廈的段家進行儀式的燈光異狀嗎?」燕臨無法不質疑,這個作家的神經質與多疑根本在他之上,又對靈異知識頗有涉獵,他是否故意置身事外?

 

江抓了抓長髮,嘆了一口氣。「完全沒有,我從不假設什麼是正常行為,可以說是一種職業病,反正我對許多異常現象無感,畢竟幹我這行現實經常很多餘,除非出現像你這種衝到本人住處瘋狂敲門的特例。」

 

「我卻是出生在正常家庭正常地長大的人,直到剛剛我才第一次看見鬼或你說的那啥中陰身的存在!」燕臨握緊拳心,滲血的指尖和青腫的掌緣立刻叫囂同痛。

 

「別忘了,是你搬到我和教授中間,以及段家的對面,在這之前其他人都是各過各的日子。你就當大家有緣,命中注定要攪和在一起,即便沒有陰陽眼的普通人,一輩子裡見過幾次鬼也不是罕事,何況你會看見段家人的魂魄,說不定是冥冥之中注定將由你來解救他們,而我則是會在這個過程中幫你的人,畢竟靠你一個人應付不來。」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燕臨忽然道,怔怔地望著手心。

 

「嗯?」

 

「我只是覺得如果楊教授現在在這裡,應該會這樣說。一切其實是註定好的。」青年的嗓音透著疲憊。「但我連程紹元的下落都找不到,要怎麼替那五個段家人搶回身體?」

 

「一步一步來,如果不行,就半步半步來,至少我對衝鋒陷陣沒興趣,絕對不會跟著你去和那些惡鬼面對面,幫你救人倒是可以。你提到那個被奪舍的段玉龍貌似挺能打的,你身上的傷快一刻好是一刻,否則就麻煩大了。」作家現實的撇清責任,意思是他肯相信燕臨還幫忙拿主意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

 

燕臨倒不覺得江這種保留態度有錯,若非失蹤的是程紹元,段玉梅很可能也背叛了他,燕臨其實也是先保護自己再談助人的原則,但他現在無論如何都必須再探一次龍潭虎穴。

 

找回程紹元的關鍵人物到底是段玉龍,抑或是段玉梅?燕臨只知道,這次選擇若搞錯了,他的童年好友就會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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