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荒野

轟隆巨響，接著是黑暗寂靜。

阿德半昏半醒，意識一團糨糊，不知經過多久，被侜張拍了好幾次肩膀，阿德才敢抬頭，發現他們又回到海上。

同樣是大海，感覺卻與他見慣的海截然不同，阿德對大海的印象通常只有站在岸邊往外看，頂多就是登上停泊港邊供民眾參觀的船隻，現在感覺就像在沙漠中央迷路。

先前在海上阿德只怕掉進海裡淹死，但這裡的海深不見底，平靜得詭異，彷彿某種東西隨時可能從海裡鑽出來。

前方飄來大片豆漿色的海霧，星槎即將與怪霧接觸，仍然頭昏腦脹的阿德再度被嚇醒。

「侜張！我們要被霧捲進去了！」

「嗯，是要走這邊沒錯。」

星槎加速駛入濃霧，店員則繼續嚴重醃菜狀態。

「有東西正在靠近我們？」連遲鈍愚痴的人類阿德都聽到嘩啦啦的破浪聲和打水聲還有巨物猛然潛下水底的撲通水泡聲響，想裝死也難。

「你太敏感了。」天狐敷衍道。

阿德才不信侜張的鬼話，但及早搞清楚天狐葫蘆裡在賣什麼藥很重要，不然愈後面才知道真相總是被耍愈大。

茫茫濃霧能見度是零，敵方隨時可能從船緣或船底攻擊的心理壓力和長時間緊張的彆扭姿勢讓阿德屁股抽筋了，為何偏偏是那個地方……

「嗷啊啊嗚嗚嗚……媽的！抽筋！」阿德發出一串呻吟，僵直不動希望疼痛趕快過去，但劇痛一波波增強。

「哪兒抽筋？我幫你揉揉。」天狐問。

「就是那該死的──」阿德千鈞一髮想起他面前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變態值深不可測的天狐侜張，男生的屁股他搞不好也照揉不誤，還可以幫你揉得很舒服，立刻閉緊嘴巴。

「不干你事！手別過來！腳也別過來！我好了！」

天狐於是聳聳肩，看著阿德像拉奧孔（註）的雕像擺出各種扭曲的動作和表情，最後奄奄一息癱軟。

「唰！」船首開滿發光白花的雕紋木舟一眨眼就穿出迷霧，原來星槎只要夠認真還是綽綽有餘，果然應了那句物以類聚的名言。

「夭壽喔！可不可以再快一點？」阿德很自然往後看，沒想到海霧像吞沒逃難人潮的火山灰似緊追在船屁股後，根本是衝著他們來。

剛剛前方還什麼都沒有，但阿德再度望向前方時，海面上已經多出兩座高峰，兩山中間被巨樹枝枒與類似中國風的紅柱門樓連接在一起，無論是跟山一樣高的樹木或者超越摩天大廈的門樓都已經不屬於常識產物了。

「那就是中國門？」阿德敬畏地喃喃道。

「沒錯，快靠岸了。」天狐表情一變。

侜張終於要認真起來了嗎？

「侜張，你跟天界關係算很好嗎？」侜張跟妖怪很麻吉這個阿德知道，他跟一些神仙似乎也處得不錯，但以前聽侜張提過修道的事，天界似乎不太歡迎侜張去插一腳，侜張也對當天人沒興趣。

「加加減減一般般吧！」天狐說。

「那我們可以進去中國門？」阿德姑且把中國門當成天界海關之類的地方。

「當然囉！」

「可是我聽酋耳說過，這邊以前是天兵天將防守的封印軍事要塞耶！」但一路航行阿德也沒遇到阻礙，不禁感歎酋耳的故事沒錯，南海的確變成三不管地帶，還是追逐他們的海霧就是天兵天將所變？

阿德驚覺他神經太大條，剛才竟沒有想到這種可能性！

店員現在的心情就好像玩《魔獸世界》好不容易升上六十級的小綠綠要到「外域」冒險般緊張害怕又期待。

「現在也還是封印要塞。」天狐拿過阿德的逃難包打開，重新整理內容物，直到半癟的背包看起來又飽實鼓滿，阿德不禁好奇侜張動他背包的用意，還有狐狸把吃過的包裝袋全部吹氣捏合又放回背包這個動作實在很無聊，難道天狐還想廢物利用當爆炸氣球玩？

原來平靜海面只是幻象，一眨眼他們就駛進鯊魚牙般密集的碎礁海域，星槎靈活地在狹窄水道中左閃右拐，躲過無聲無息冒出的致命漩渦。

「阿德，低頭。」侜張用「要不要來顆可樂果」的口氣善盡告知義務，同時直接伸手壓下店員的頭，擺明了不相信阿德的反應能力。

尖端為長刺的透明冰鏈劃過空氣，險些被穿顱的阿德立刻有多低趴多低，完全不想觀戰。冰鏈直接由海水射出，極難提防，在阿德低頭豎高耳朵的同時，侜張拿出長菸管挑撥擋格，輕鬆化解冰鏈的攻擊。

周遭一時如編鐘聲叮噹不絕，阿德還是堅持保命為上，其次最好完全不要受傷，他才不想被流彈A到。

變安靜了，大概又成功通過陷阱區，天狐還真的有本錢囂張。

目前已經證明，他們必須靠闖關才能進中國門了。

趴得好悶，阿德抬頭換氣，正好看見天狐居高臨下盯著他瞧。

「幹嘛？」這種莫測高深的眼神總讓人不愉快。

「我在想，阿德好入戲！害我幾次為了看你差點失手，星槎說它也是。」

好比玩過無數次踩地雷的上班族發現辦公室地板旁邊多了一個隨著螢幕地雷爆炸不斷臥倒、尖叫、哀號抖動的同事，是你也會忍不住關心另一邊的精彩表演。

「靠！誰跟你入戲！」阿德就是一個鐵錚錚嚼不爛的死老百姓，看戲八卦他很愛啦！前提是得在旁邊！在安全的大後方！在鄉民堆的角落，最好是二十樓以上！

這年頭果然大家都有進步，天兵天將也知道搞游擊戰術了。

「小心，雖然沒人了，但古時候留下的仙陣品質都不錯。」侜張說。

「後面還有多少？看守中國門的大將很強嗎？」按照阿德玩網路遊戲貧乏的副本經驗，通常打大魔王之前還要先過幾個小王，雖然天狐的實力太作弊，星槎好像也差不多，前面幾場阿德近乎無感就通過了，結果是自己嚇自己。

「中國門的守軍的確人手不足，還逢缺不補哩！但大將不錯，值得我拿真本事應付。」侜張精神都來了。

阿德考慮請侜張先催眠自己，到達目的地再把他叫醒，但想也知道哥布林不會容忍這種事。

「大將有那麼可怕嗎？」阿德更煩惱了。

高手在水上打架不是來個水龍捲就是爆破巨浪，萬一落水，阿德又沒穿救生衣──抱歉，沒有針對制服的意思！店員趕緊安撫能與他心靈相通的萬能翻譯布甲。

「再怎麼說也是在天界獨領風騷過的人物，還曾經在南海諸島人類國家中拿下『王中之王』的封號。」侜張道。

「你這樣說我沒辦法想像！」阿德直接抗議。

「總之，阿德看到就知道了。」對於阿德的貧乏程度，侜張給出最中肯的回應。

＃＃＃

中國門周遭雲霧繚繞，阿德立刻猜想那就是所謂的仙氣吧！

這麼大的入口，搞不好有機會從角落鑽進去。

咚的一聲，星槎靠岸了，離神幻的中國門本體還有好一段距離，停泊處頂多是沙洲與礁石堆積而成的貧瘠小島，一陣大浪就能淹過去，小島的另一端則與中國門連接，以大大小小的巨岩與瘤節浮凸的樹根在海面形成一條道路，猶如中國門伸出的腳掌。

前方的礁石隱約形成碉堡兼瞭望臺的形狀，看來是有人刻意為之。

水面與礁岩雲霧湍流，待侜張與阿德都上岸，霧氣忽然散開，他們已被奇形怪狀的守軍包圍。

守軍中有蛇身人面，有人似豺狼虎豹，也有人模人樣，包括金髮碧眼與黑人，還有赤紅皮膚的男女，簡單說就是人種與物種的海陸總匯，妖怪版百鬼夜行。

指揮岩上站著一名銀甲大將，握著丈八蛇矛，另一手負於腰後，背對著阿德與侜張，三條長辮隨風飛揚，身健步穩，端的是好整以暇，自信十足。

「來我中國門有何要事？」大將開口問，嗓音沉厚，挾著一絲溫柔，光是背影就讓人感覺氣宇非凡，只是輕鬆詢問，並無叫戰侮辱對手。

好像是個不錯的神將，說不定能講道理。阿德更好奇對方的長相了。

「想你囉！寶貝！」天狐說。

等等！是他們這邊先挑釁嗎？阿德猛然看向侜張。

神將轉身，竟是一張猴臉！

「俺更想你啊！哥哥忙啥去了？這麼久不來看我！」神將立刻掩不住歡欣朝天狐疾奔，準備來個大擁抱。

哇咧！

店員立刻退離侜張三大步，神將的身分也呼之欲出了。

面對大將異常熱情的招呼，天狐也言笑晏晏迎了上去，阿德目瞪口呆，周圍的守軍則習以為常靜觀其變。

正當阿德以為他們會上演噁心的兄弟相會，「匡噹」一聲炸響，小島劇烈搖晃，巨浪垂直衝天，一時間阿德什麼也聽不見，耳朵嗡嗡不停，眼前暈黑。

足以將人粉身碎骨的大量海水雜著碎石澆灌而下，卻被無形牆壁阻隔，又排回小島四周海域，波濤鼓盪不休，頭頂灑下一片綿密水霧，阿德連打好幾個噴嚏，扶著腦袋站起。

夠了！再這樣下去他會中風！

只見大將手中的蛇矛不知何時轉為燦金，侜張手中則出現一把有如白珊瑚雕磨成的雪色長戈，兩把長柄武器抵在一起靜止不動，大將與天狐表情姿態俱是平和，彷彿只是用香檳酒杯互敲致意。

但從他們僵持不下的動作判斷，大將原本打算用蛇矛刺入侜張心臟，侜張則準備以長戈特殊的曲頭鐮刀狀構造勾進大將後頸割下他的頭！

阿德還是第一次看見侜張拿出這種霸道武器，如此冷酷的打法。

「摩訶羅闍帕剌卜，真是氣勢十足吶！」侜張道。

近距離看著兩把神兵較勁的阿德，冷不防聽見侜張說出像是咒語的發音，難道那是大將的名字？

「三八啦！別學那些南海妖怪的稱呼，叫俺悟空就好，俺覺得漢名更有意境！侜張哥哥的實力半毫不減當年，我還是覺得你那根比較硬。」在華文圈傳說事蹟非常非常有名到連阿德也如雷貫耳的大將作出問題發言。

「悟空阿弟又老是說一樣的話，你那根也不賴呀！看來距離前次一別後痛飲不少妖魔鬼怪鮮血，煞氣頗為銳利。」

「唉，連墮仙和狂心天人都有哩！實在是五濁惡世，什麼阿雜玩意都冒出來了。」悟空大將歎息。

「摩訶羅闍帕剌卜」是南海語中的「大王陛下」之意，看來近代齊天大聖在南海也混得不錯。

悟空大將收回蛇矛，將其化為金簪插回髮中，實在不像阿德想像中爆炭般的傳說人物，滿有威嚴的，舉止又親切，雖然生了張猴面，但火眼金睛相當好看，但還真的是美猴王，光那個背影就是十足十少女殺手。

侜張也將白戈轉成長菸桿，悠哉地抽起菸來。

「跟我換啦！」齊天大聖看來好像不是第一次央求天狐給他裝備，旁邊海陸部屬也很淡定。

他們到底在談什麼？「那根」可以換嗎？為什麼要換「那根」！這個話題實在讓人介意！

但是看到天狐的長菸桿阿德就想起來了，那好像是南海的定海神針，以此類推，美猴王拿的就是傳說中的金箍棒，換句話說，他們一見面就拿別人家的定海神針「打」招呼，神仙的友情有夠可怕！

看來也不是真心要打架的悟空大將與侜張很快切換回拉咧模式，旁邊包圍的大軍有的退去做自己的事。

「阿德，這邊就是休息站了，雖然名義上是天界的前線要塞，但大概一千多年前天界就對中國門不聞不問，這些士兵也都是悟空阿弟的人，不必擔心。」侜張說。

阿德望望怪岩林立的荒蕪海岸，又是無力感襲來。

「連糧草和兵源都要我自己籌措，真是頭疼。算了，俺在這自由自在，勝過跟天界那群鳥雜毛攪和，侜張哥哥的朋友就是俺的貴賓，不必拘束。」悟空大將說完好奇地盯著躲在侜張袖子後面的夢想交易所店員。

「小不點，你又是哪位？侜張哥哥最近又在人間新收的這個？」美猴王朝侜張翹起小指問。

不知為何悟空大將的說話方式和動作都好親切，阿德完全零距離接軌懂他想表達的意思！立刻大聲否認。

「這是夢想交易所的阿德，我帶他去漲海出任務呢！」侜張慢半拍才解釋。

「哦！」悟空大將好像沒聽過夢想交易所，也難怪，一直駐守在這荒涼小島。

身著燦銀白甲的美猴王忽然站起朝外海眺望。

「開飯了。」

※※※

註：特洛伊祭司，犯下褻瀆之罪並因警告特洛伊人別接受希臘人的木馬禮物，被支持希臘人的女神派出海蛇勒死，一尊著名的古代大理石雕像刻劃身纏大蛇表情痛苦姿勢扭曲的老人與兩名兒子，代表著拉奧孔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