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終於親眼目睹傳說中的尾閭深淵。

 

前方仍是一片開闊水域,但處處可見恐怖的大漩渦,更遠處只剩白茫茫的海水盡頭,被沃焦山燒出的大量水蒸氣遮住,不知情者傻傻衝進去必死無疑。

 

沃焦氏的船隊就停在漩渦之間狹窄的安全地帶,用粗重鐵鍊彼此相連,再釘入據說附近海床唯一可潛到的岩石上,鮫人們還得時常潛下去觀察作為主鍊的千年寒鐵是否穩固,或拖著船隻閃避漩渦外出工作,這些都得冒著生命危險。

 

進入陰暗海域後,空氣彷彿充滿黑霧,阿德心情也為之低落,總算懂了為何沃焦氏的婚舟要漆成紅色,還奢侈地掛滿燈籠,但這艘華麗婚舟航行在近乎永夜的魔海中卻顯得更加陰森。

 

婚舟繫在可搭載三、四百人的大船邊,猶如小鳥依人的羞怯新娘,尾閭邊緣溼冷雨水不斷,阿德也得跟狐狸借保暖衣物來穿。

 

婚舟一回到船隊竟然就直接舉行婚禮,阿德半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阿德提著鯨脂蠟燭燈籠,跟著狐狸們從容走上母船,沿途可見許多沃焦氏男女,還混雜著少量異族賓客。

 

婚禮終於開始,天狐擔任證婚人,在母船深處被紙門隔出的大房間中,新郎們於化妝的冰輪後頭站成一排,年老的鮫人族長,被稱為「祖奶奶」的老嫗念著簡單訓語以及多子多孫之類的吉祥話,再由天狐將新娘的酒杯遞給冰輪。

 

天狐朝冰輪微微一笑,冰輪則狠狠瞪他。

 

接著新娘的親屬以及賓客都退到角落或隔壁房間等待,新郎們背對新娘,手裡拿著酒瓶,新娘則選擇共度初夜的對象,接受對方倒酒,其他伴侶則會暫時退去。

 

樂者以歡樂的笛聲伴奏,冰輪遲疑時,笛聲就調侃似的催促。

 

阿德焦急地朝青都使眼色,卻忽略周圍不少鮫人頻頻交換視線,眼看冰輪就要點人了。

 

她挑了一個最年輕的鮫人,阿德看不出對方有何特別,但那個位置正好是冰輪背對青都之後還可以選的對象,也許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表情被看見。

 

鮫人少年一開始有點訝異冰輪選中他,但還是按照長輩教導,將醇酒倒入杯中預備與新娘共飲。

 

仍未長大的童顏,嚴飾如花的纖細身段,沉著冷靜地啜飲美酒,種種姿態竟使初婚的小女孩散發出哀豔氣息,鮫人少年內心隱約動搖,但最後還是狠下心來實踐計劃。

 

新娘的母親就是那唯一還會哭泣的鮫人,至死方休,眾人都知道那件事,那本該是樁象徵恥辱的醜事。

 

但是,他們從教師那偷偷聽來一句詩,據說是鮫人還未進入中國門前,從流落荒島的僧人口中學來的人類詩句,「蠟炬成灰淚始乾」。

 

冰輪捧著淺而寬的酒杯遞向今夜的枕邊人,他將就著她的手喝下同心酒。

 

「冰輪……抱歉。」鮫人少年在嘴唇碰觸酒水前低語。

 

「霜印?」

 

下一秒,鮫人少年揮開冰輪的酒杯,掐住新娘纖細脖子將她擄入懷中,其他新郎倌打破紙門包圍住沃焦氏的女族長,只有一名新郎被毒倒在地抽搐,其他人則有備而來。

 

內鬨?

 

阿德眼一花就被青都抱住,接著碎木瓦片稀里嘩啦砸下來,原來有兩名鮫人男子直接在母船中恢復原形,將樓船建築打出大洞,並趁一團混亂時擄走冰輪與祖奶奶。

 

「該死的叛徒!」為了不對母船造成更大破壞,其他鮫人不得不一邊閃躲攻擊想辦法躍入水中再變身。

 

轉眼之間沃焦氏分成兩派,叛亂一派幾乎都是男子,毫不在意破壞母船,見人即攻擊,另一派則是左右支絀的女子居多,靠著較武勇的女性以及守舊派沃焦男子的掩護往安全處撤退。

 

異變陡生,沃焦氏即將出現一場腥風血雨,船下是怒濤深海,亦有驚慌失措的族民和賓客只求能保全性命。

 

「阿德穿好裝備,咱們跟上去看個清楚。」侜張說完扔來一件薄衣,妖狐們立刻七手八腳幫他著裝,阿德慢半拍才想起他穿的可能就是侜張上次從酋耳手上贏來的無縫天衣。

 

接著青都輕輕一拉,阿德就像蝴蝶般飄了起來。

 

祖奶奶被挾持到最高層甲板上,水裡探出許多鮫人開始激戰。

 

冰輪見眾人自相殘殺,嘴唇咬得出血。

 

「霜印!你們到底做了什麼?你忘了祖奶奶的戒律嗎?」

 

「我不懂男女之情,但我有同胞兄弟!大姊死於難產,二姊你們說她自殺,卻沒提她被好幾個姊夫虐待!我的哥哥被逼著潛到岩座固定鐵鍊,遭暗流沖下尾閭屍骨無存!」鮫人少年狂怒地控訴。

 

「祖奶奶不讓我們手足相依,我們就在遠海想辦法見面。你們女人只想待在船上織那無用的布,真以為我們稀罕妳們給我生孩子嗎?有種下水看看母船是什麼情況!船鍊不日將崩,屆時沃焦氏都得下尾閭同死!」

 

他吼出許多叛亂鮫人的心聲,也讓眾人心生動搖。

 

「胡說八道!」祖奶奶不顧被挾持,揚聲斥罵。

 

「千年寒鐵能守住我們的船!你們以為光靠蠻力就能在漲海生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投降留命!」叛徒中有人大吼。

 

「不必惜老身性命,誅逆護船!」守舊派人數仍占上風,加上祖奶奶這句話不啻暗示著平亂者有機會上位,一時戰況又混亂起來。

 

「噹!」連環船隊邊緣其中一艘船鎖鍊忽然斷開,船身開始脫離。

 

留在船上的鮫人紛紛跳水求生,以免連船帶人被沖入煉獄深淵。

 

海中傳來一聲慘叫,一名鮫人被形似巨鰻的蛇形海怪攔腰咬住,長針牙齒穿透身軀,無法掙脫的鮫人只能逐漸失血虛弱。

 

黑色巨鰻們則包圍沃焦氏的戰場,虎視眈眈。

 

「原來是這麼回事。」天狐看著眼前的一切自言自語。

 

「你們居然勾結異族!還讓怪物吃我們的人!」冰輪震怒掙扎起來。

 

「迂腐之輩死不足惜,妳有醫療天分,我們不想殺妳。聽我說!冰輪!我們要拿回這些船尋找更多盟友,通過中國門返回人間。」

 

鮫人少年的宣告又引起譁然。

 

「今非昔比,凡間妖怪和人類已不是吾輩敵手。我們可以擁有自由和更多的地盤食物!」

 

阿德終於聽懂這些鮫人內亂的衝突點,但人間真的沒有脫節已久的鮫人想像中那麼美好。

 

「阿德,接著可能會有場奈米級的神魔大戰,看好囉!」侜張對他說。

 

「什麼?」阿德來不及細問,羅浮女婀娜翩落於鮫人少年身旁。

 

「羅浮姐姐,援兵到了嗎?」霜印面露喜色問。

 

「到了到了。」羅浮漾著異常滿意的笑容逗弄環繞周身的桐花鳥。「可愛的小鳥兒也很盡責帶路呢!」

 

這時被捲入的外族賓客為了自保也開始混戰。

 

青都忽然按著手足無措的阿德肩膀問:「我要變回原形戰鬥,你可以配合我嗎?」

 

「好。」阿德沒想太多就答應了。

 

青都用袖子蓋住阿德的臉,接著衣服落在阿德懷中,眼前則出現一頭大黑狐,雖然沒天狐的Size誇張,但也是傳說妖怪等級的體型了。

 

「上去坐好,我們會掩護青都行動。」兩名狐閣妖狐說。

 

「現在是要怎樣?」阿德頭皮發麻。

 

「天衣只有三套,我們穿了,青都說先搶到人再聽侜張大人指示,阿德盡量抓緊別掉下來。」其他妖狐解釋。

 

「青都你該不會一開始就決定用武力說服吧?」阿德猛然發現他好像太小看青都了。

 

黑狐點頭,阿德只好灰灰的爬上青都的背,一邊緊張地發現他坐起來強壯又暖和,沒阿德擔心的不穩。

 

但冰輪和祖奶奶都被敵人環繞,他們要怎麼靠近?可恨阿德只有右手能動。

 

「侜張大人!」守舊派的沃焦鮫人紛紛請他表態支持。

 

青都行動了,載著阿德跳上屋頂,桐花鳥不斷從羅浮袖中飛出,有如蜂群般襲向妖狐。

 

「這不是真的桐花鳥?看來有些棘手。」妖狐一左一右為青都護航,左方妖狐道。

 

「蠱吧?用火試試。」右邊的妖狐說完便吐出大片狐火,桐花鳥被燒焦後散發強烈腐臭紛紛墜落,阿德也顧不得會抓痛青都,用力揪著毛皮伏低上半身貼著黑狐,青都已經竭力放輕動作,但阿德還是不習慣騎妖怪這種事,天生內建大師級騎術的動漫主角放到三次元果然行不通。

 

回頭一看,鮫人已經打到他們剛剛站著的地方,戰況瞬息萬變,沒有一處安全。

 

「對不起,阿德,沒辦法放下你,這片海域非常危險,連我們也不能落水。」青都說。

 

「我才不好意思拖累你們。」阿德回應完又看向冰輪的方向。

 

「可惡!那個羅浮看起來不好惹。」他在潮滿島時以為她只是侜張的妖怪朋友之一而已。

 

沃焦氏的祖奶奶則張大眼睛望著全族自相殘殺的景象,低頭痛心。

 

母船底部傳來猛烈的拉扯,船身傾斜。

 

「那些異類在攻擊船鍊,快撐不住了。」有鮫人高呼。

 

「霜印,你們到底做了什麼?」冰輪厲聲質問。

 

「大家別擔心,這是為了自由,我們和盟友說好了,只要千年寒鐵一斷的瞬間所有人一起推船離開這裡,就不會被沖進尾閭。」這才是叛亂計劃的重點。

 

母船失去固定,所有鮫人自然得立刻逃離尾閭之淵,守舊派也不得不屈服。

 

「祖奶奶,請妳下令大家攜手合作,避免無謂的傷亡。」霜印對沃焦族長施壓。

 

「這是陷阱!」冰輪又咬又蹬,霜印卻將她抓得死緊。

 

「你們看不出來嗎?那些鰻怪只想將我們全吃掉!」

 

「女人!永遠都只會說這些昏庸的廢話!」一絲朦朧好感破壞殆盡,霜印嫌惡的將她甩到一旁。

 

青都忽然幾個大跳躍朝冰輪衝過去,羅浮則見獵心喜,這大名鼎鼎的狐閣智將罕有輕率衝鋒,在這之前,天狐始終連他的團隊保持安全距離。

 

「來我這兒,姐姐陪你,小狐狸們。」羅浮腳下散出黑氣興奮叫囂,青都則瞄準冰輪身邊一小處空地,準備一跳落就銜起冰輪撤退。

 

這明顯的動機自然瞞不過羅浮,她的雙手忽然變形成兩片長鰭,鰭刺上皆帶劇毒,兩方都在賭,是狐閣的助攻和搶救成功,還是羅浮以冰輪和祖奶奶為餌,抓住這些聰明卻愛多管閒事的狐狸?

 

青都還馱著一個人類累贅。

 

青都跳過羅浮右側方,羅浮不躲不閃,妖狐刀劍碰上又滑又硬的鱗片,一時竟奈何不了她,羅浮趁機朝青都頸側抓去。

 

「糟了!」沒想到羅浮的實力遠超過他們計算。

 

阿德卻在這時用力丟來一大團光輝。

 

「去吧!光輝!給我閃死她!」阿德也不知哪來的靈感,但他熱血沸騰,這輩子可能沒第二次debuff(註二)下得這麼神準了。

 

光輝真的包住羅浮頭臉,女妖一時視線不明,兩名妖狐趁機聯手打偏羅浮的攻擊,青都順利落在冰輪旁邊,被狐閣亂入,附近叛亂鮫人發動攻擊的反應明顯遲疑。

 

「可惡的人類小鬼!」羅浮怒吼,然後作出一個惡毒的決定。

 

毒鰭同時揮向跪坐在地的冰輪,偏偏比青都快了半秒。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被挾持的祖奶奶睜開火眼金睛,從後方踹開羅浮,接著變出金色蛇矛挑起冰輪後領往旁邊一甩,冰輪就這樣飛出去,眾人錯愕。

 

「差點睡過頭!旁邊的人接住小孩子!清場!屋頂我要了!」「祖奶奶」精力十足發出一聲戰吼,原來不是低頭痛心,只是忍不住打瞌睡等待出場時機。

 

「悟空!」天狐出聲提醒。

 

「啊!忘了旁邊沒人。」臥底的某人太習慣在部屬接應下打群架,幸好青都第一時間就躍出去,千鈞一髮叼住冰輪肩膀布料浮在半空。

 

阿德卻因青都的猛力跳躍從背上掉下去,驚險以右手抓住大黑狐後腳,掛在空中搖搖晃晃,兩名狐妖費力牽制羅浮,分不出空檔支援,其他鮫人遲疑著沒出手攻擊青都但也沒幫助他,然後很快被悟空大將打下屋頂。

 

「青都,抓緊冰輪,大不了我可以開門自救!」阿德快撐不下去,但沒有很緊張。

 

他知道青都有聽到自己的話。

 

小女孩驚訝地看著黑狐和店員,臉色蒼白,不知是害怕還是悲哀搏命相救的不是同胞,而是異類的妖狐與人類。

 

「下面!」冰輪大喊。

 

一條鰻怪張開血盆大口衝出水面,攻擊青都最無防備的腹部,眼看青都的內臟就要被活活咬下來,他叼著冰輪,後腳掛著阿德,不敢稍有動彈。

 

侜張飛快抽出腰帶往大黑狐的方向甩去,白練靈動如龍,瞬間變大數十倍圈圈纏死偷襲鰻怪,鰻怪不肯死心,仰天噴出腐蝕毒液!

 

大黑狐扭身轉頭竭力讓冰輪和阿德避開毒液噴濺,大半毒液都落在青都毛皮上,立刻蝕出白煙,阿德穿在外頭的天衣也濺上一點,萬幸沒中頭臉。

 

但他連一秒也撐不下去了,有夠丟臉的。阿德苦笑地想。

 

店員卻在此時力竭鬆手,冰輪身上同時傳來布帛撕裂聲,原來有一小片毒液剛好噴中冰輪,距離青都叼住的位置不遠,布料立刻變黑軟腐分解,大黑狐叼不住她,冰輪也不呼救,放鬆手腳靜靜地墜落。

 

受了毒液攻擊渾身劇痛兼多處麻痺,動作遲緩的青都兩方都救不得。

 

可能是穿著天衣的緣故,掉落速度沒阿德想像中的快,他正要召喚夢想交易所大門脫離戰鬥再加入,背部就碰到一團軟綿綿,下一秒那團軟綿綿還把阿德托起來。

 

觔斗雲?怎麼辦他要達成坐騎偉業了!阿德驚喜交加。

 

低頭一看,悟空大將站在屋頂上扠腰朝他們揮手,目前沒有人敢接近這個災星霸占的克難據點。

 

阿德不斷升高再升高,看見冰輪被黑衣釣客接住,侜張飛到青都旁邊替他緊急療傷。

 

奈米級的神魔大戰就是這樣嗎?用法術、爪牙、法寶、戰術無所不用其極地在幾無立足處的不利環境中取得優勢,只是一瞬疏忽都可能立刻喪命。

 

「真正的祖奶奶在哪裡?」冰輪不顧她被陌生人抱著,探向屋頂的方向大聲問。

 

「俺先把沃焦氏的老太君帶到安全地方啦!沒人知道,厲害吧!」悟空大將笑說。

 

結果祖奶奶還是被綁架了啊!阿德頭痛欲裂。

 

紫天星君雖然登場救人,卻沒立刻介入戰局,被悟空大將踹開的羅浮挾帶大量黑氣飄落海面。

 

「我認識的羅浮是鳥妖呢!妳又是何方來歷?味道一聞就不對。」天狐含笑問。

 

羅浮女漸漸現出原形,頭上長著銳角的黑鰻頭領,鮫人面對天敵本能湧起恐懼,但霜印一派的沃焦氏卻因盟友的強大而湧生信心。

 

「看來天狐決定與我們敵對了。」黑鰻頭領不答天狐的問題,卻陰森森鼓動憤怒的改革派。

 

「是呀!朋友都被太古魔種吃了,不敵對也不成。各位沃焦氏的好孩子們,若爾等親向此魔,就是與我為敵了。」侜張居然順著黑鰻的話接下去,但微妙的是,天狐劃清界線的發言居然沒激起鮫人們怒罵輕視,還有人略覺羞愧別過臉。

 

恐怕是沃焦氏多少都有受過狐閣的恩惠,兩方原本交好,天狐更是被仰慕的強者,可能的話,改革派也想拉攏侜張的認同吧?

 

阿德看著沃焦氏賴以為生的船隊一艘艘被瓦解,眼前逐漸成為無可挽回的破碎戰場,敗者只能沒頂或淪為他人飽腹對象。

 

※※※

 

註二:前集亦曾出現此術語,指造成減益效果的魔法,如暈眩或減速導致敵方戰鬥力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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